上週參加 2025 亞洲家庭年會(AAFT),在會場裡親眼看見了八十多歲的 Harlene Anderson——合作式對話(Collaborative Dialogue)的創始人。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動,一個名字在書裡出現無數次的人,竟然就這樣真實地在我眼前。
與她的相遇,其實更早。那天早晨,我在飯店餐廳吃早餐,注意到鄰桌一位金髮、眼神柔和的老太太。她抬頭看著我,我對她微笑,她也微笑,嘴型輕輕說了句「Good morning」。當下只是覺得她很美、很優雅,後來同行友人告訴我,才知道——那是 Harlene Anderson!推動後現代取向、創立合作取向的那位傳奇人物,後現代女神本人。想到這裡,我內心差點尖叫,只能盡量穩住自己微微顫抖的手,掩飾內心的激動與興奮。
開幕式前,她穿著深色套裝,神采奕奕、步伐穩定,帶著微笑。她沒有急著上台,而是先走向學員,逐一打招呼、握手,認真地問:「你從哪裡來?」那份隨和與溫柔,就像一場無聲的教學——原來,對話從打招呼就開始了。
她優雅、從容地開始講課。她先介紹自己,然後說:「我很喜歡和人互動,這幾天都可以來找我說話。」那一刻我被深深觸動。她對人的好奇、友善與開放是那麼自然,既不是職業習慣,也不是表演,而是一種生命的態度。
我特別喜歡她說的一段話:「當個案走進諮商室時,他們早已將治療師視為權威。但我們沒有權力,也沒有能力去引導別人怎麼過生活。他們早已在自己的生命裡,嘗試過無數方式,才成為現在的樣子。他們是生存者。」那句話落下的瞬間,空氣變得柔軟,彷彿所有『專業』都在那一刻退了半步,只剩下對人的尊重與敬意。
接著她做了一場示範,我坐在台下,看著她優雅地提問:「你今天想得到什麼?」、「你從哪裡來?」那樣的問句簡單卻深刻,每個字都在傳遞她對人的好奇。整個空間因此變得明亮,連被邀請上台的學員,也自然地打開自己,分享變得流暢而真實。我想,這就是她所說的 doing with——與人同在、聆聽與分享,在共創的過程中演譯新的理解。在這樣的治療關係裡,治療師不是領路人,而是同行者。
在課程中,她的語速很慢。她提到自己在回應前會停頓七秒,並笑著說:「I need seven seconds to respond.」那七秒不是空白,而是一種信任,一種給予關係空氣的信任。在那七秒裡,時間慢了下來,所有人開始反思:「我帶進了什麼?」「我想說的是什麼?」那是一種邀請,一種讓人得以呼吸的空間。她說,比起做什麼,不做什麼更困難。
在 Harlene 的課程中,語言變得輕盈,關係變得靠近。對話像溫柔的海浪,緩緩來襲、退去,又再度回來。她不急著給答案,而是讓「理解」自己長出形狀。那一堂課像一部美麗的紀錄片,節奏緩慢、故事平靜,卻充滿生命力。沒有誇張的高潮與跌宕,只有一個人在說話,另一個人在聽,然後世界開始有了新的迴響。
當她微笑著停頓時,我們都在那份安靜裡學會了一種新的聆聽。那是一種沒有評論的在場,一種讓人能夠真正被看見的陪伴。
在她的沉默裡,我聽見對人的信任,也聽見世界正在慢慢回應。

